笨水这组诗，给我的震撼和回响，不亚于阅读一部浑厚、壮阔的长篇小说。
《人间无小径》这组诗意境阔大，将人置放在宇宙万物背后，在日常生活中发现与超越世俗世界的无限意义，既有超验主义的影子，又将诗人的触觉放得更自然、平等，诗中的经验与体悟平静而超拔。笨水似乎在努力探寻宇宙的轮廓，又在诚恳、踏实地修筑一条幽秘的小径，以让我们看得见诗人心灵的秘密。
(资料图片仅供参考)
相比当下各类文体，当代诗歌提供给我们的惊喜太多太多，但这种惊喜有时又会有一种眼前有景道不得的遗憾。构成这种现象的原因太多了，且不去管它！我只说阅读这组诗时最初的感受，以便同读者朋友们达成亲切、通畅的交流。
分享三点阅读随感如下。
时空。我想说的是，诗人笨水在这组诗里处理时间与空间所展示出来的宇宙意识。笨水在这组诗中展现出的想象非常强大，无边无际，对外部世界甚至是无垠宇宙，都能举重若轻地在诗行中进行描摹和刻画。“无数露珠在我的双脚上陨落 / 我俯向那些裂开的星球，告诉它们 / 我不过是一粒微尘 / 这谦虚，来自另一种榜样 / 当我仰望群山，群山也告诉我 / 最高的山峰，都崛起于大陆板块的低谷”“我称太阳是伟大的，也必称露水伟大”（《大海汹涌不止》） ，我常常想，《红楼梦》有恒河沙数的迷人之处，但最令我着迷的地方是，它从大荒山无稽崖写起，看似空茫，实则具体，看似琐碎、飘渺，实则宏阔与深幽。笨水在处理时空时，笔法就是这样，小处见大，高远处又轻轻落在具体的细节与意象上。我们在天地间的发现与感受，在笨水的诗歌这里，万物交融，生动具体。
《无事歌》《人间无小径》《出张家界》等几个短章，我竟然读出了陈子昂《登幽州台歌》一样的气概。它们甚至完全剔除了陈子昂那种“古人”与“来者”的具体指向，只有诗人在茫茫宇宙与尘世间的感喟与长啸，而这种俯仰之间的感觉，更使诗歌具有了一种明确的现代性，一个现代诗人对万物与自我的观察与审视，在精短的诗行里得以完成。
“我与子陵，指出他繁复中的少，简洁中的多 / 而黄公望浑然不知，一如他自己的信笔取舍 / 江水转弯，激发了更多水声 / 江流天外时，又像天空寂然”（《临黄公望〈富春山居图〉而作》），笨水总能在我们阅读的不经意之间，将时空具象化地指给我们看……
读这组诗时，大概因为诗人对时间与空间的处理，触动着我心中时时闪动着古人的影子。东坡居士说：“寄蜉蝣于天地，渺沧海之一粟；哀吾生之须臾，羡长江之无穷。”人生宇宙大地间，相比洪荒天地，时间长河，个体生命太过短暂渺小了，但笨水并没有在诗歌中表现得过分哀伤，而是有一种庄子所言“天地与我并生，而万物与我为一”的感觉。这正是我读这组诗，时时击节赞叹的地方。
生活。毫无疑问，这组诗无论抒情与思考指向哪里，它们都来自于日常生活，是诗人在平凡世间的凝视、想象与沉思。上世纪九十年代以来的诗歌潮流，裹挟着当代诗人沉浸于琐碎的日常描述。时日久了，有些诗人在琐碎中挣扎，已然被俗常的生活藩篱围困住了，再也不见日常生活中闪光的精神价值。但诗人笨水诗歌中，是以另一种姿态来面对日常生活的，他在凡俗的日常事物中恰当地找到光芒，梳理出更明亮的经验和感悟，将最平常的事物深邃的一面擦拭给我们看，让我们不至于堕于无聊和黑暗。“只有心中装有大海的人，站立在海边 / 才会明白：/ 大海汹涌不止，是为了有一天得到平静”（《大海汹涌不止》）、“承认人心仍是问题 / 也坚信 / 万物陈旧，时间崭新”（《元旦时间》），作者完全摆脱了某种诗歌潮流中的狭隘和灰暗，在我们普遍的情感之上，使用平凡的细节，平常的意象，将日常生活应该具有的韵味和光亮递给了我们。
诗人笨水在日常生活中发现的这些，并不生硬和刻意，而是完全在具体、自然的描述中，让我们感受到这一切，这是诗歌高手的笔法——“看到劈好的柴散落一地 / 想象自己将它们捡起 / 堆起的柴堆，也跟想象一样美 / 柴劈完了，电锯和斧子安静 / 随后就听见，鸟鸣噼啪作响”（《看兄弟劈柴》），场景如在眼前，何等的生动与具体，最后呈现出来的诗意又是多么自然而然！
语言。笨水这组诗的语言风格也令我连连拍案，绷紧的抒情张力与松弛的叙事节奏，突现的奇崛与自然的节制，因表达的不同而语言方式天冠地屦，各自自在，摇曳生姿。《山上巨石》《鹰》《迷途遇虎》《人间无小径》《种橘》等诗歌的简洁、准确，《赶夜路去机场》《每个人都是叠加态》《大海汹涌不止》《临黄公望〈富春山居图〉而作》等诗歌的铺展与松弛，语言方式不同，但都找到了最好的形态，并因语言本身的形态而让诗歌更迷人。
但笨水的诗学思考和实践，似乎远远超过了这种对诗歌语言的把握。我相信诗人笨水是注意到了语言表达中意义能指和所指的悖论，他的创作谈《去诗人主体化写作的可能》，其实也涉及了人类作为表达主体在语言上的“霸权”，表达与呈现是万物的事，人类的语言最好的状态是与万物对等地参与，万物皆是尺度！
墨子弟子问墨子：“多言有益乎？”墨子说：“……今观晨鸡，时夜而鸣，天下振动。多言何益？唯其言之时也。”
多言何益？言在其时！诗人笨水深深地知道，语言能指和所指的准确与时机。“仿佛草地是老虎，睡了 / 老虎是草地，开满金黄的花朵”（《睡眠的老虎》），“当我发现草丛里 / 躺着几颗人心 / 如火，如冰 / 如夜色，如白云 / 有形状可触碰 / 就是不能将它们拾起来 / …… / 就像跟几个人坐在一起 / 谁都不说话 / 一任时光飞逝”（《草丛里的人心》），我们从这组诗中，处处可见诗人在语言使用上的匠心，别出心裁而又准确结实。
我注意到这组诗中的一首——《启蒙家》。石不能言，而我为了告诉它，它是可以说话的，它是可以飞翔的，这种启蒙固执又无力，人类表达的困境展露无遗。在此，我们也能看出笨水在诗歌创作中对语言本身的思考与探寻。
好诗的好，真是说不清道不尽的，因为真正优秀的诗歌还有另一个向度，就是坚守着艺术创造的神秘性、丰富性。正如这组诗，我们为什么要说清楚它呢？留给每一位读者去沉吟，也呼唤读者诸君，去将诗歌阅读当作一种崭新的、边际更辽远的创作不是更好吗？将这组诗读完，在无垠的天幕之下，我也开始为自己内心的细腻、辽阔而欢呼，即使偶尔狭隘与卑小，它的鲜活与生动也值得欢呼。
笨水不笨，将诗歌这门古老的手艺，置放在现代生活背景下打造出属于自己的独特品位与价值，充满着探求和表达的乐趣。这乐趣给我震撼，令我着迷。
说说我和笨水的“关系”吧！诗人笨水，湖南人陈剑冰也，生活在天地辽阔的新疆。世纪初，我和笨水在E拇指文学网站相识，后又有幸于2016年同窗两月，青春的尾巴在校园里晃悠悠摇动了几下。两月间，我们同在一个团结、有趣的学习小组。结业演出时，古灵精怪的诗人唐小米极尽搞笑和捉弄之能事，以编导兼组长的强权，让笨水与我演出相亲男女，我本200斤壮汉出演女子，笨水乃百余斤羸弱书生出演相亲汉子，剧情已然模糊，但强烈反差而产生的搞笑效果仍在眼前。
不想羸弱汉子，人在天山，心老宇宙，几年过去，已修得诗歌绝学，如出得天山的一白衣飘飘剑客，拔剑斫地，举杯问天！环顾天地间，向熙攘人世做出了奋力超越探求边界的令人着迷的艺术表达！
诗人笨水的组诗《人间无小径》将浩大时空置于日常生活的生动描述，让琐碎生活具有了辽远、深邃的诗意，读着让人欣喜、赞叹，因为这组诗带给我的美好的阅读感受，真诚地向敢于沉寂而又拔剑四顾的笨水同学致敬。在当下诗歌现场，成为一个有挑战性的写作者，不趋同不流俗，不沉湎于粗俗的表面荣耀，这样的书写者太难得了。
※（本文选自《当代•诗歌》试刊号第一期开卷栏目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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